No. 873-A 肇论序 慧达率愚,序长安释僧肇法师所作宗本、不迁等四论曰:有美若人,超语兼默,标本则句句深达佛心,明末则言言备通众教。达猥生天幸,逢此正音,每至披寻,不胜手舞,誓愿生生尽命弘述。夫神道不形,心敏难绘,聊寄一序,请俟来哲。盖大分深义,厥号本无,故建言宗旨标乎实相。开空法道,莫逾真俗,所以次释二谛,显佛教门。但圆正之因无尚般若,至极之果唯有涅盘,故末启重玄,明众圣之所宅。虽以性空拟本,无本可称,语本绝言、非心行处。然则不迁当俗,俗则不生。不真为真,真但名说。若能崇兹一道、无言二谛,斯则静照之功着,故般若无知;无名之德兴,而涅盘不称。余谓此说周圆,罄佛渊海,浩博无涯,穷法体相。洪论第一,肇公其人矣。 No. 873 肇论略注卷一 明匡山沙门憨山释 德清 述 肇论 肇,乃作者之名,曰僧肇,时称肇公。论,乃所立之论,盖以人名论也。公为什门高弟,从译场翻译诸经,久参什师,深达实相。比因佛法西来甚少,大义未畅,时人多尚老庄虗无之谈。而沙门释子亦相尚之,多宗虗无以谈佛义,各立为宗。如晋道恒,述无心论;东晋道林,作即色游玄论;晋竺法汰,作本无论。皆堕相言无,都堕断灭。公愍大道未明,故造此四论以破邪执,斯立言之本意也。论者,谓假立宾主,征析论量,以显正理,摧破邪执。人法双影,故曰肇论。 后秦长安释僧肇作 苻坚有国,据关中,号为大秦;暨姚苌篡立,亦号为秦,故史以前、后别之。苌崩,其子兴嗣国。什师译经,当兴之时,故公称后秦。按公传略云:「法师僧肇,京兆人,幼家贫,为人佣书,遂博观子史。志好虗玄,每以老庄为心要。既而叹曰:『美则美矣,然其栖神冥累之方,犹未尽善。』后见旧《维摩经》,欢喜顶受,乃曰:『始知所归矣。』因此出家,年二十为沙门,名震三辅。什公在姑臧,肇走依之。什与语,惊曰法中龙象也。及归关中,详定经论,四方学者辐辏而至,设难交攻。肇迎刃而解,皆出意表。着般若无知论,什览之曰:『吾解不谢子,文当相揖耳。』传其论至匡山,刘遗民以似远公,公拊髀叹曰未曾有也。复作物不迁等论,皆妙尽精微。秦主尤重其笔札,传布中外。年三十二而卒,当时惜其早世云。」 宗本义 宗本者,示其立论所宗有本也。以四论非一时作,论既成,乃以宗本义统之。盖所宗本乎一心,以穷万法迷悟凡圣之源也。如《起信》以一心为宗,有法有义,故曰宗本义。 本无、实相、法性、性空、缘会,一义耳。 此标宗拣法,以为四论之本也。本无者,直指寂灭一心了无一法,离一切相、逈绝圣凡,故曰本无,非推之使无也。以一切诸法,皆一心随缘之所变现。心本无生,但缘会而生,故曰缘会。以缘生诸法,本无实体,缘生故空,故曰性空。以全体真如所变,故曰法性。真如法性所成诸法,真如无相,故诸法本体寂灭,故曰实相。是以本无,为一心之体;缘会,为一心之用;实相、法性、性空,皆一心所成万法之义,故曰一义耳。依一心法,立此四论,不迁当俗、不真当真;二谛为所观之境,般若为能观之心;三论为因,涅盘为果,故首为宗体。 何则(此征起四论各有所宗)?一切诸法,缘会而生。 此下标显不迁宗体也。寂灭一心,本无诸法,本无今有,故曰缘会而生。 缘会而生,则未生无有、缘离则灭。 此显心本不生,但是缘生,非心生也。以生本无生,故灭亦缘灭,非心灭也。不生不灭一心之义,于是乎显矣。 如其真有,有则无灭。 此返显缘生诸法非实有也。真,实也。若诸法果是实有,则不应随缘散灭。今既随缘灭,则法非实有矣。 以此而推,故知虽今现有,有而性常自空。性常自空,故谓之性空。 以此缘生缘灭而观诸法,则知虽今现有而非实有,以体常自空。体常自空,故义说性空。 性空故,故曰法性。 诸法实性即是真如,真如性空,以真如性现成诸法,法法全真。良由真如性空,故诸法性空,称为法性。 法性如是,故曰实相。 诸法之性全体真如,真如之相本自无相,法性如如、寂灭离相,故曰实相。 实相自无,非推之使无,故名本无。 实相乃真如实体,今既随缘成一切法,则法法皆真。若观法法全真,则了无一法可当情者,斯则不待推测使无,则法本无也。万法本无,又何有一毫可转动哉?以此而观诸法,则不迁之旨昭昭心目矣。上明不迁宗本。 言不有不无者(此标不真空宗本也),不如有见常见之有,邪见断见之无耳。 此标立论所破之执也。不如,犹不比也。凡夫外道定执诸法是实有,确执诸法为断灭之无,政在所破。但以不字破之,故曰不有不无。 若以有为有,则以无为无。 此出计也。若以诸法为实有,则堕常见。若以诸法为实无,则堕断见。 夫不存无以观法者,可谓识法实相矣。 此示正观也。存无下应添一「有」字。言不存有无二见以观法,可谓识法之实相矣。以有无二见,颠倒见也。 虽观有而无所取相,然则法相为无相之相,圣人之心为住无所住矣。 此出观益也。谓离有无二见以观诸法,则法法寂然,故法虽有而不取相。不取法相,则当体如如,故相即为无相之相矣。诸相无相、寂灭性空,斯则所观之境空。境空则心自寂,故圣人之心为无住之住,此心空也。心境俱空,于何不寂? 三乘等观性空而得道也。性空者,谓诸法实相也。见法实相,故云正观。若其异者,便为邪观。设二乘不见此理,则颠倒也。 此约法以显能观之人也。三乘之人,同观性空而得道果。然此诸法性空即是实相,能见诸法实相方为正观。设使二乘不见此理,则同凡夫颠倒矣。此单约诸法尽皆实相。二乘所见偏空,亦是实相性空;若不是实相性空,何以得证道果?意谓法一人异。故下难明。 是以三乘观法无异,但心有大小为差耳。 此明法一人异也。伏难。难曰:既三乘同见一法,何以证果有差?答曰:其实三乘观法无异,但为心有大小,故证果有差耳。足知法本是一,但人心大小有异,故所证果不同,以取不取相故耳,非法异也。正若三兽渡河,河本是一,但三兽大小不同,故所履浅深不一,斯乃兽三而河非三也。详夫立论之意,盖以不迁当俗、不真当真,二谛为所观之境、般若为能观之智,境智为因、涅盘为果。其三乘乃能修之人,故介宗本之中,良有以也。 沤和般若者,大慧之称也。 此标般若无知宗本也。梵云沤和,此云方便。般若,此云智慧。以有方便之智,乃称大慧;若无方便,但名孤慧。故所取偏空,非大慧也。前二论,真俗二谛当所观之境,今沤和般若为能观之心。双照二谛,不取有无、不堕二边,故云大慧。 诸法实相,谓之般若;能不形证,沤和功也。适化众生,谓之沤和;不染尘累,般若力也。 此释大慧之义也。能见诸法实相,是谓般若。虽观空而不取证,仍起方便度生之事,是仗沤和之功也。适化众生乃方便之事,虽涉生死,不被尘劳所累,全仗般若之力也。是以菩萨观空而万行沸腾,涉有而一道清净。《净名》云:「无方便慧缚,有方便慧解。无慧方便缚,有慧方便解。」双照二谛,不取有无之相,故能出空入假而无碍,故云大慧。 然则般若之门观空、沤和之门涉有。涉有未始迷虗,故常处有而不染;不厌有而观空,故观空而不证。是谓一念之力权慧具矣。一念之力权慧具矣,好思,历然可解。 此重明不证不染之义也。以般若唯照空、沤和唯涉有,以涉有而不迷虗,是仗般若之力,故处有而不染;以不厌有而观空,故观空而不取证,是仗沤和之功也。斯则空有不异之二谛、权实不二之一心,同时双照,存泯无碍,故曰一念之力权慧具矣。好思历然可解者,勉其用心观照分明,则心境历然、权实并显,当不劳而妙契矣。 泥洹尽谛者,直结尽而已,则生死永灭,故谓尽耳。无复别有一尽处耳。 此标涅盘无名宗本也。言泥洹,亦名涅盘。称为尽谛者,直是烦恼结尽而已。所谓五住究尽,故二死永亡。是生死永灭,名为尽耳。非复别有一尽处可归,亦非实有一名可称也,故曰涅盘无名。四论所宗,一心为本。谓不有不无之二谛,以非知不知之观照,证不生不灭之一心。因果冥会,妙契环中,宗本之义尽乎是矣。 物不迁论第一 此论俗谛即真,为所观之境也。物者,指所观之万法。不迁,指诸法当体之实相。以常情妄见诸法,似有迁流;若以般若而观,则顿见诸法实相,当体寂灭真常,了无迁动之相,所谓无有一法可动转者。以缘生性空,斯则法法当体本自不迁,非相迁而性不迁也。能见物物不迁,故即物即真,真则了无一法可当情者。以此观俗,则俗即真也。良由全理成事,事事皆真,诸法实相于是乎显矣。论主宗《维摩》、《法华》,深悟实相。以不迁当俗,即俗而真,不迁之旨昭然心目。 夫生死交谢、寒暑迭迁,有物流动,人之常情。余则谓之不然。 将明不迁,先立迁流之相为所观之境,要在即迁以见不迁,非相迁而性不迁也。是由人迷谓之迁,人悟即不迁,故曰人之常情。余则谓之不然,论主妙悟实相,故总斥之。《法华》云:「不如三界,见于三界。大火所烧,此土安隐。譬如恒河之水,人见为水、鬼见为火。」迷悟之分,亦由是也。 何者(征释迷悟之由)?《放光》云:「法无去来,无动转者。」 引经立定宗体。此义引彼经第七卷中云:「诸法不动摇,故诸法亦不去亦不来」等。即《法华》云:「是法住法位,世间相常住。」盖言诸法实相,当体如如,本无去来动转之相。佛眼观之,真空冥寂;凡夫妄见,故有迁流。不迁论旨,以此为宗。 寻夫不动之作,岂释动以求静?必求静于诸动。 此依宗出体也。寻究不动之旨,盖即动物以见真常,非舍动以求静也。良由全理所成之事,法法皆真、当体常住,非于事外求理,故但言事不迁,不说理不迁也。以即事物以见不迁,故云必求静于诸动。立论文义有四段:初约动静以明境不迁,次约境以明物不迁,三约古今以明时不迁,四约时以明因果不迁。此初也。 必求静于诸动,故虽动而常静。不释动以求静,故虽静而不离动。 此依体释义也。必求静于动,虽万动陈前,心境湛然,故曰虽动常静。苟不舍动求静,故一道虗间,虽应缘交错,不失其会。如《华严》云:「不离菩提场,而徧一切处。」所谓「佛身充满于法界,普现一切羣生前,随缘赴感靡不周,而恒处此菩提座。」不悟此理,难明动静不二之旨。 然则动静未始异,而惑者不同,缘使真言滞于竞辩、宗途屈于好异。所以静躁之极,未易言也。 此依义辩惑也。其实动静一源、本来不二,故未始异。但迷者妄见不同,各执一端。真言,如所引不去来动转等了义之谈。以异见不同,故使真实之言滞于竞辩而不通,使一乘真宗不能伸畅,返屈于好异之论。如所破心无、本无、廓然等,皆不了实相而妄生异论。论者以此之故,所以静躁之极致,难与俗人言也。 何者(征释难言之所以)?夫谈真则逆俗,顺俗则违真。违真故迷性而莫返,逆俗故言淡而无味。 所以难言者,以法不应机,所谓高言不入于俚耳也。若谈真则逆俗人之耳,若顺俗则违真常之道。若真常不明,则迷者不能使之归真。若逆俗人之耳,则言之出口淡而无味。此其所以难言也。 缘使中人未分于存亡,下士抚掌而弗顾。 所以难言者,正为根机之不同也。其顺真逆俗之言,若上根利智,闻而便信,故不失人亦不失言。若使中根之人,则犹疑不决,故未分存亡。若下根闻之,则抚掌大笑而不顾矣。存亡、抚掌二语,出《老子》「中士闻道若存若亡,下士闻道大笑之,不笑不足以为道。」是知实相妙谈,闻而信者实不易得。所以静躁之极,未易言也。 近而不可知者,其唯物性乎。 此叹不唯信根之难,而真常之法其实难信难解也。以其触目皆真,目对之而不觉,可不哀欤。 然不能自已,聊复寄心于动静之际,岂曰必然!试论之曰: 此言作论之意,为愍迷者,悲兴于怀,不能自已。聊尔寄心于动静之间,以明动静不二之言,以晓迷者。然非敢谓必然,但试论之耳。 《道行》云:「诸法本无所从来,去亦无所至。」《中观》云:「观方知彼去,去者不至方。」 此引经论以定不迁宗极也。诸法当体寂灭,本自无生,从缘而生,故无所从来。缘散而灭,故去亦无所至。如空中华,无起灭故。《中论》但义引,彼第二论破〈去来品〉云:「去法、去者、去处,皆相因待,不得言定有定无,是故决定知三法虗妄、空无所有,但有假名如幻如化。大方无隅,本无定向,去者妄指,其实无方可至。如人往东,究竟不知以何为东也。」 斯皆即动而求静,以知物不迁。明矣。 此下论物不迁也。经言「法无来去」,则触目真常。论云「去不至方」,则去而不去。斯皆即动求静之微意,证知物不迁明矣。 夫人之所谓动者,以昔物不至今,故曰动而非静(如朱颜在昔,今已老耄,以谓流光迁谢,故曰动而非静)。我之所谓静者,亦以昔物不至今,故曰静而非动(以我而观,朱颜自住在昔,未尝迁至于今,故曰静而非动)。动而非静,以其不来(人之以为迁流者,以少壮不来,故以为动);静而非动,以其不去(我之所谓不迁者,以少壮在昔不来今,亦如老耄在今不至昔,故以为静)。然则所造未尝异,所见未尝同(同以昔物不来,而见有动静之不同),逆之所谓塞,顺之所谓通(迷者以情逆理故塞,悟者以理达事故通),苟得其道,复何滞哉(若悟真常,有何相可滞哉)? 伤夫人情之惑也久矣,目对真而莫觉。 上逆顺二言,总申实相之境不异。因人迷悟之不同,故所见有乖。此伤夫下,正出迷情。以触目皆真,但人迷不觉,良可哀哉。 既知往物而不来,而谓今物而可往。往物既不来,今物何所往? 此总责迷倒也。既知往物不来,则知昔住在昔而不来今,则可例知今物亦不至昔矣。此乃不迁之义也。却谓今物可迁而往,岂不迷哉。 何则?求向物于向,于向未尝无。责向物于今,于今未尝有。于今未尝有,以明物不来。于向未尝无,故知物不去。覆而求今,今亦不往。是谓昔物自在昔,不从今以至昔;今物自在今,不从昔以至今。 此约今昔不相往来,正明不迁之义也。以向物自住在向而不来,即今求向而不可得。返覆而观,则知今自住今而不至向,则不迁之义明矣。以其昔自住昔、今自住今,绝无往来之相。以此观之,不迁之旨昭然可见。论初引经论以无去来立定宗体,故返覆论之。 故仲尼曰:「回也见新,交臂非故。」如此,则物不相往来。明矣。 此引孔子之言,以证不迁之义也。义引《庄子》「仲尼谓颜回曰:『吾与汝交一臂而失之,可不哀欤。』」意谓交臂之顷,已新新非故。盖言迅速难留之如此也。论主引意,要在迅速极处乃见不迁之实。《楞伽》云:「一切法不生,我说刹那义。初生即有灭,不为愚者说。」贤首解云:「以刹那流转,必无自性。无自性故,即是无生。若非无生,则无流转,是故契无生者方见刹那。」《净名》云:「不生不灭,是无常义。」论主深悟实相,即在生灭迁流法中顿见不迁之实,故所引乃迁流之文,以明不迁之旨。非达无生意者,最难转身吐气也。 既无往返之微朕,有何物而可动乎? 此结显妙悟,不落常情也。后结文云「得意毫微,虽速而不转」,言诸法湛然,无纤微朕兆来去之相,有何物而可动转乎?详其论意,虽云今昔之物本无去来,要见时无古今平等一际。若达古今一际,则物自无往来,所谓「处梦谓经年,觉乃须臾顷。」故时虽无量,摄在一刹那,所谓「枕上片时春梦间,行尽江南数千里。」若以梦事而观诸法,则时无古今、法无去来,昭然心目。才入意地,便堕流转。此非常情可到也。 然则旋岚偃岳而常静,江河兢注而不流,野马飘鼓而不动,日月历天而不周,复何怪哉? 此引迅速四事,以证即物不迁,以成上无往返之微朕意也。旋岚,亦云毗岚,乃坏劫之风,须弥为之摧,故云偃岳。野马,出《庄子》,乃泽中阳𦦨,飘扬不停。且此四事,常情见之,以为迁流之极。若言不迁,则以为怪。以明眼观之,本无迁流,复何怪哉?如初引经云:「法无去来,无动转者。」正要即动以见不迁,非指静为不迁也。静已不迁,又何论之有。故论命题乃以物物当体不迁,非言相迁而性不迁也。此不迁之旨,正显诸法实相。非妙悟之士,诚不易见。上已备论不迁之旨,下引教会通,以释前「真言滞于竞辩、宗途屈于好异,静躁之极未易言」等文,要人离言会意,不可执言失旨也。 噫!圣人有言曰:「人命逝速,速于川流(此言人命无常,意在密显真常)」是以声闻悟非常以成道,缘觉觉缘离以即真(二圣皆以闻无常而证果)。苟万动(法也)而非化(化言生死无常也),岂寻化以阶道(道,涅盘果也。意谓若万法不是无常,二乘圣人何以由闻无常而证圣果)?覆寻圣言,微隐难测(返覆推寻圣人之言,虽说无常,而意在密显真常,所以隐微难测),若动而静、似去而留(圣人言虽动而意在显静,言似去而意实常住。所以静躁之极未易言,但可以神会,难以事相求之耳。若不达圣人立言之旨、不能离言得意,将谓实有生死去来之相,执言竞辩,此则终不能悟不迁之妙。直须离言得体,方能契会本真耳),可以神会,难以事求(谓滞相则迷真,当契神于物表耳)。 是以言去不必去,闲人之常想;称住不必住,释人之所谓往耳。岂曰去而可遣、住而可留也? 此释圣言难测,教人离言体妙也。言去言往,乃生死法也。住,乃涅盘常住之果也。凡圣人言生死迁流,不是实有可去之相,但防闲凡夫执常之想耳。所称涅盘常住,非是实有可住之相,但破二乘厌患生死之情耳。其实生死与涅盘,二俱不可得,岂曰定有生死可遣、实有涅盘可留也。下引证。 故《成具》云:「菩萨处计常之中,而演非常之教。」《摩诃衍论》云:「诸法不动,无去来处。」斯皆导达群方,两言一会,岂曰文殊而乖其致哉? 此明圣人言异而旨一,释上生死、涅盘二法皆空之义也。《成具》言菩萨以处凡夫计常之中,故说无常以破其执,非是实有生死之相,意在令人即无常以悟真常。如《大论》云:「诸法湛然,常住不动,本无去来。」意欲令人即羣动以悟不迁。而常与无常之言,皆导达羣方、随类应机之谈,言异而旨一,岂以殊文而乖其致哉?执言竞辩,岂非惑耶?下释两言一会。 是以言常而不住,称去而不迁(证无为而不舍万行,故常而不住;处生死而不起涅盘,故去而不迁)。不迁,故虽往而常静(虽顺万化,而一道湛然);不住,故虽静而常往(不起灭定,而现诸威仪)。虽静而常往,故往而弗迁(以无心意而现行,故常往而弗迁);虽往而常静,故静而弗留矣(不住无为、不舍有为、故静而不留。此释两言一会之义也)。然则庄生之所以藏山,仲尼之所以临川,斯皆感往者之难留,岂曰排今而可往?是以观圣人心者,不同人之所见得也。 此引二氏之言,证明两言一会之义也。《庄子》曰:「藏舟于壑、藏山于泽,谓之固矣。有力者负之而趋,昧者不觉。藏天下于天下,则无所遯矣。」此言舟山藏于壑泽,将谓之固;然被有力者负之而趋,则不能留。如今人熟睡舟中,顺流而去,虽迁实不见其迁。意谓人未忘形合道,纵隐遯山林、寄形天地,然形骸亦被造化密移,而昧者不觉。以有所藏,则有所遯。若形与道合,则无所藏,无藏则无遯。如藏天下于天下,则无所遯。此《庄子》意也。《论语》「子在川上曰:『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。』」此叹道体无间,如川流之不息。此孔子意也。论主引文以证不迁,意取昧者不觉,则虽迁而不迁。不舍昼夜,则虽往而不往。故论释之曰:斯二语者,但是感叹往者之难留,不是排今而可往。斯则言虽似迁而意实不迁,故诫之曰:观圣人之心,不以常情执言害义,可谓之得矣。论主引迁流之文,而释以不迁之义,结以不是排今可往,则重在「今物自在今,不从昔以至今」一语为不迁之准。要人目前当下直达不迁之旨,了无去来之相。求之言外,则妙旨昭然。 何者?人则谓少壮同体、百龄一质,徒知年往,不觉形随(人虽同体一质,而有老少之不同。形容似有迁变,其实朱颜自随住在昔少时而不来,老耄自住在今而不去。此不迁意也)。是以梵志出家,白首而归。隣人见之曰:「昔人尚存乎?」梵志曰:「吾犹昔人,非昔人也。」邻人皆愕然,非其言也。所谓有力者负之而趋,昧者不觉,其斯之谓欤。 此引梵志之事,以释虽迁而不迁,以明昧者不觉之义也。且梵志自少出家,白首而归。隣人见之,谓昔人犹在,是以昔之朱颜为今之老耄。梵志答曰:吾似昔人,非昔人也。意为少壮自住在昔而不来,岂可以今之老耄排去而至昔耶?此不迁之义明甚。但隣人不知,故愕然非其言,是昧者不觉之意也。予少读此论,窃以前四不迁义怀疑有年。因同妙师结冬蒲阪,重刻此论。校读至此,恍然有悟,欣跃无极,因起坐礼佛,则身无起倒;揭帘出视,忽风吹庭树,落叶飞空,则见叶叶不动。信乎旋岚偃岳而常静也。及登厕去溺,则不见流相,叹曰:「诚哉!江河竞注而不流也。」于是回观昔日《法华》「世间相常住」之疑,泮然冰释矣。是知论旨幽微,非真参实见,而欲以知见拟之,皆不免怀疑漠漠。吾友尝有驳之者,意当必有自信之日也。 是以如来因群情之所滞,则方言以辩惑;乘莫二之真心,吐不一之殊教。乖而不可异者,其唯圣言乎? 此总结圣人言异而心不异也。诸佛出世,本来无法可说,但因群生所执之情,故随类设言以辩惑,破其执耳。所乘乃不二之真心,其言乃不一之殊教,其说虽乖而心实不可异者,其唯圣言乎?隐微难测,正在于此。 故谈真有不迁之称,导俗有流动之说,虽复千途异唱,会归同致矣。 此释乖而不异之义也。谓谈真有不迁之称,而意在摄俗;导俗有流动之说,而意在返真。是以千途异唱,会归同致,此所以乖而不可异也。 而征文者闻不迁,则谓昔物不至今。聆流动者,而谓今物可至昔。既曰古今,而欲迁之者,何也? 此出迷者执言失旨也。征文,谓但取信于文言者,随语生解,闻不迁,则谓昔物不至今,似为得旨。及聆流动,又谓今物可至昔。既曰古今,则古自住古、今自住今,而欲迁今至古者何耶,此责执言之失也。以古不来则易见,言今不至昔最难明,论主直以现今当下不迁至昔,立定主意,要人目前顿见不迁之实、了悟诸法实相,为论之宗极。 是以言往不必往,古今常存,以其不动。称去不必去,谓不从今至古,以其不来。 此下正破迷执也。上论物不迁,此论时不迁,凡言往不必作往解。古今常存者,以其不动也。凡称去不必作去解,谓不从今至古者,以古不来今也。 不来,故不驰骋于古今。不动,故各性住于一世。 此结归宗体也。以其不来不去,了无三际之相,故不驰骋于古今。不动不静,平等一如,故各性住于一世。 然则群籍殊文、百家异说,苟得其会,岂殊文之能惑哉? 此显忘言会旨也。虽则千经万论殊文异说,苟得法界宗通,则会归一真之境,岂被文言之所惑哉? 是以人之所谓住,我则言其去;人之所谓去,我则言其住。然则去住虽殊,其致一也。故经云:「正言似反,谁当信者?」斯言有由矣。 此显迷语一源也。人之所谓住者,乃妄执为常。且执常,则堕无常矣。故我言去以破其执者,意在无住,非谓往也。今之所谓去者,乃执生死无常也。我则言其住,以破其执。意在本无生死,非谓住而可留也。是则去住二言,无非破执之谈,以显一真常住。故言殊而致一,正若老氏所云「正言似反,谁当信者」,斯言有由矣。此言迷悟不出一真、是非本无二致,正是现前,则不随言取义也。 何者(此征显古今不迁,要即迷返悟也)?人则求古于今,谓其不住(人于今中求古而不可得,则计以为迁。此迷也);吾则求今于古,知其不去(我求今于古中而不可得,则知今不去。此悟也)。今若至古,古应有今;古若至今,今应有古(若今古果有往来,则当互有其迹)。今而无古,以知不来;古而无今,以知不去(此正示不迁义也。以今中无古,则知古不来;古中无今,则知今不去。既无来去,则前后际断,又何迁之有)。若古不至今、今亦不至古(古今不相到),事各性住于一世,有何物而可去来(若悟古今一际,则了法法真常。经云:「是法住法位,世间相常住。」此则事各性佳于一世,有何物而可去来哉)?然则四象风驰、璇玑电卷,得意毫微,虽速而不转。 此结归妙悟也。四象,乃日月星辰。《新疏》指四时。璇玑,旧为北斗二星名,今意为斗枢。皆旋转不停,如电卷无速也。苟悟不迁之理于毫微,则虽速而不转。若法界圆明,则十方湛然寂灭矣。前一往皆论迷见迁流故,故为凡。此下论悟则不迁,是为圣。 是以如来,功流万世而常存,道通百劫而弥固。 此下言悟之为圣,故常住不朽,以明因果不迁也。功流万世,则利他之行常存。道通百劫,自利之行益固。虽万世百劫,时似有迁,而二行不朽,不迁之实也。 成山假就于始篑、修途托至于初步,果以功业不可朽故也。 此引二氏之言,以证因果不迁之义也。《论语》云:「譬如为山,虽覆一篑,进,吾进也。」《老子》云:「千里之行,始于足下。」二语皆譬资始成终之意。为山万仞,假一篑以成功,山成而初篑不废。如行千里,始于发足一步,行至而初步不移。故功成至圣,行满不异于初心,所谓发心毕竟二无别,从因至果而行行不迁。《净名》云「所作之业亦不忘」,不忘则不朽,善恶皆然。此论圣功也。 功业不可朽,故虽在昔而不化,不化故不迁,不迁故则湛然明矣。故经云:「三灾弥纶而行业湛然。」信其言也。 此以不朽释不迁意。所言功业不朽者,以昔因不化,由不化故不迁,不迁故知因果湛然、平等一际明矣。引经证成。弥纶,充满之义。言三灾坏劫,乃迁之极也。而行业湛然,不动不坏。所谓「大火所烧时,我此土安隐」,则极迁极不迁,言可征矣。 何者?果不俱因,因因而果。因因而果,因不昔灭。果不俱因,因不来今。不灭不来,则不迁之致明矣。复何惑于去留、踟蹰于动静之间哉? 此总结归因果不迁,以终一论之义也。「何者」,征明因果不迁之意。果不俱因,言因果终始不同迁也。因因而果,果成而因不灭,不迁也。果不俱因,而昔因不来,不来则昔自住昔,虽迁而不迁也。以不灭不来,则不迁之理明矣。又何惑于去留之相、踟蹰于动静之间哉?踟蹰,乃却顾不进之意,犹豫不决之谓也。既明不迁之理,又何惑于去来之时、怀疑于动静之境哉?一论大义,结归于此。 然则干坤倒覆,无谓不静;洪流滔天,无谓其动。苟能契神于即物,斯不远而可知矣。 此结责劝修也。谓既明不迁之理,则旋干倒岳勿谓不静,洪流滔天勿谓其动。此责也,下劝修。若能契悟于即物见真之境,则触目无非实相常住,一切万法无有一毫可动转者,斯则不必远求而当下可知矣。 物不迁论(终) 予少读《肇论》,于不迁之旨茫无归宿,每以旋岚等四句致疑。及后有省处,则信知肇公深悟实相者。及阅《华严大疏》,至〈问明品〉「譬如河中水,湍流竞奔逝。」清凉大师引肇公不迁偈证之,盖推其所见妙契佛义也。予尝与友人言之,其友殊不许可,反以肇公为一见外道,广引教义以驳之。即法门老宿,如云栖紫柏诸大老皆力争之,竟未回其说。予阅《正法眼藏》,佛鉴和尚示众,举僧问赵州:「如何是不迁义?」州以两手作流水势,其僧有省。又僧问法眼:「不取于相,如如不动。如何不取于相,见于不动去?」法眼云:「日出东方夜落西。」其僧亦有省。若也于此见得,方知道旋岚偃岳本来常静,江河竞注元自不流。其或未然,不免更为饶舌:「天左旋,地右转,古往今来经几徧。金乌飞,玉兔走,才方出海门,又落青山后。江河波渺渺,淮济浪悠悠,直入沧溟昼夜流。」遂高声云:「诸禅德!还见如如不动么?然赵州、法眼皆禅门老宿将、传佛心印之大老。佛鉴推之示众,发扬不迁之旨,如白日丽天,殊非守教义文字之师可望崖者。是可以肇公为外道见乎?」书此以示学者,则于物不迁义当自信于言外矣。 肇论略注卷一